包师故事

校友王延锐《散沙里长出的浪花》

来源: 时间:2024-04-27 10:13:34 点击:

散沙里长出的浪花

——早期文学社的故事

中文系81级王延锐

文学的梦总是映衬着一个少年对理想生活的幻影,他从文学浩海中携来一点点美丽生活的影像,在梦里少年不断地总结着修正着,徘徊在这个挥之不去的幻影中,运气好者不经意中触碰到了梦境的丝缕,运气不好者一生未曾与梦相遇。

我也算是被湮没掉的万千文青蝼蚁之一。

一、遭人妒嫉的中文系

与现在相比,那时大学的生活其实是枯燥乏味的,现代人诗意地讲“从前那么慢”,那么慢好吗?啥啥都没有,不可能不慢,慢而单调。绝不像今天的大学生可以大胆地宣示爱情,轻松地说走就走,洒脱地双向选择,还可以把自己的生活搞得除学业以外一塔湖图般美妙。

但是从记忆里挤出的一些片段来看,有些碎片也能斑斑驳驳连成一些样子,如太赫兹光波一样,无形无色无味无声地透过一寸寸肌肤,谐振着肉体和灵魂。

中文系不断地被数学系的某些人妒嫉着。那个从不洗头发的三宝总带着嫉妒和鄙夷说,你们真洒活,你们天天夹着小说;我们天天抠着线代高代,头疼死了。这个哥们确实也是个活宝,因挂科已经被留级了,我揶揄他说,转系吧,转到我们班吧,省的你今年还考不过。

其实他不因别的,只是懒啊,生活在他而言属基本不能自理型,一次我们踢球找替补,看到三宝在场外叫唤,忙叫他赶紧下来踢,这厮支支吾吾磨磨蹭蹭就是不下来,特么的怎么啦?把裤子脱了上场啊。这厮红着脸说,没,没穿裤衩。

其实我们也很辛苦,我们像海绵吸水般的汲取着课本及以外的东西。那时的文艺理论还是沿用着关系破裂的苏联体系,过时且虚伪,显然不能满足我们的好奇心和判断力。我们也整天在探讨着魏晋风骨,诗经美学,艾略特以及弗洛依德,针对萨特的存在论业已形成了尖锐的两派。我们还不断地到校外寻找藏伏在社会上的哲学家美学家、工人里的诗人小说家们,求师访友,学习知识,寻找难得一见的书籍。

二、“散沙”为名的文学社

再说说我们喜爱的大师们,那是数不胜数。例如有一讲唐诗便自我陶醉的崔文恒;有自称四大中医却不知出处的古汉语沈文玉;有不修边幅倔强倨傲的文艺理论郭振华;我们也喜爱性格鲜明训斥朦胧诗的现代文学丁尔刚;民国范的大胡子崔相午和他美丽的夫人英语老师宁甯用;还有一位认真教我们当好一名教师的教学法韩雪屏老妈妈;还有杜德敏老师——“我叫杜洛阳”,我仿佛又听到了他浓厚的河南口音自我介绍……

老师们辛苦了,我为您举手加额,师恩长念。

虽然已经很忙了,但写作老师吴伯义又开设了电影美学课程,于是又一批学子一哄而上要修电影学,吴师的电影美学没学好,一宫电影票倒是攒下一大堆,弄的伙食费吃紧,寅吃卯粮。

吴师天津知青,78年从萨拉齐的乡村教师考上本校,说起家乡话来总像说着相声,恰似透着一股不严肃。文学功底自是不凡的他曾是中文系唯一的文学期刊的首任主编。

你们不会想到这个文学社叫什么名字,它不可思议地被叫做——散沙社。

……思想好解放哦。

以笔者拙见,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千万知青被人指挥着造了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反,又顺带着造了中国历史家底的反,然后被大手一挥遣散到了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我暗忖,从此人心已散身形如沙,灵魂摆渡不知所之,绝望的知青忽然间又时来运开地进入大学,一片思想自由的天空,难免性格不羁,思想格外复杂。

吴师却不同意我这样讲,他老人家高瞻远瞩地认为,散沙并不是一盘散沙,而是每一粒沙都可显示出自己的光华。瞧,因立场不同陡然立现高下。

当时,思想的解放运动和新的文学思潮正在风靡中国,散沙社受思潮影响,不断发表朦胧诗、先锋散文以及真知灼见的文学评论,引起了市委宣传部的重视,几次要求校党委重视文学倾向,重视散沙社员的作品,甚至于对《散沙》这名字也进行过追问。

三、携来“浪花”朵朵

终于迎来了79级,又一个比较特殊的年级。这个年级仍旧成分复杂、经历多多。77、78两级政审严格如尺,79级政审渐宽、思想放松,天下人才入我彀中。乌兰察布的民歌王子王凯、呼市的诗人贾渊、锡林郭勒的夜莺李慧兰、枕下藏过匕首的兵团小胡子小民,还有足球怪杰潘长江,人高马大的体育部长王利民,外婆的澎湖湾的滑稽小哥马生都是这个班级的杰青。更多应届毕业生也考入了此级,画风渐变。

应党委要求,文学社遂改掉“散沙”,更名为中性的“浪花”。

浪花名为中文系独家产品,实已成为全校师生的笔耕园苑。浪花主编接力棒传给了那个潇洒帅气玉树临风的小伙子,来自鄂尔多斯高原库布齐沙地的浪漫诗人杜涌涛。

身穿乳白色条绒夹克衫的杜涌涛,夹在买饭的学生队伍里那么特别、那么显眼,略微卷曲的长头发,因诗而忧郁的细长眼睛……感觉这位小哥们有点像英国小王子。

粗略估计,79级男诗人们结对出现的场合,基本上能令全校女生们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脸色涨红。因为读过他们的诗、小说和散文,又看到活的人,用现在的话说,他们完全成为了女生们幻象中的男神。

在迎新的晚会上,79、80、81三级组成的男声口琴六重奏吹散了新生我的拘谨。那首曲子叫:噢!苏珊娜

我来自阿拉巴马

带着心爱的五弦琴

要赶到路易斯安娜

为了寻找我爱人

……

口琴重奏的领奏者就是小王子杜涌涛。

四、期刊上的“朦胧一组”

不管怎样,这是中文系的文学期刊,代表了中文系的思想高度和文学水平,而且坐落在主楼的大厅里的一面墙上,显眼的很。那90后、00后的大学生问了,期刊怎么坐落在墙上?你好孩子,我们没钱印刷,我们是把自己每周的作品誊抄在大格稿纸上,再贴到墙上,体力活儿啊。顺便说一下,我们每个人的钢笔字基本都是练过一练的,因为未来我们要去做中学老师,板书必须过关的。

我上铺黝黑的兄弟练就的一手小楷能叫许多书家汗颜,三十多年过去,不知鲁氏三晓宣尺润格涨了没有?

我们在画驴的阎汝勤老先生的带领下,真实的练过几年的书法。所以,字迹都能上墙、都敢露相。

接着说文学,一如前两届,79、80、81三级也潜藏着大量含有良性文学细胞的青年人,不客气讲这些人也往往有偏科的毛病,综合分数不够但单科的学养平均超过同龄人。我敢说如果不是后来经济大潮的冲击和官本位的影响,以其不饿肚子自由发展的态势,很多人都会成为文坛一颗星辰。即便如此,也有不少人逆风冉冉升起了。

浪花主编杜涌涛,一个思想激进、表面平静的青年,诗歌意象浪漫而磅礴,细腻而敏感,独成一体,让我联想到顾城,给我以影响。他交游甚广,如古代诗人一样遍访同道,曾带我面晤过内师院中文系的大诗人刘亮明一干才子,沽酒娱诗间领略诗人风度自是不凡。刘亮明的诗歌在我看来一如十四行诗人的范式,自由体中有格律,充满了大量的文学意象、深邃而哲理鲜明。

79级诗人们以王楷、李清、杜涌涛为例,他们大脑中的每思每想都能转化为诗歌的火苗和意象,蒙古高原的风沙尘暴、月高水长、疏影暗香似乎都是他们的神经在波动。

但是个别教授们不能坐待无视了,对晦涩难懂的诗们嗤之以鼻,讲堂上开始公开反对。朦胧诗,是中国特定历史时期、特定政治条件下的文学现象,有着其特殊的文学象征意义。是时代造就的思想混乱、人心惶惑的真实表现,曲笔写来更表现出青年一代的苦闷思考,不可能再是郭小川、贺敬之的政治朗诵诗,更不可能是教堂颂诗班的赞美诗。他们敢于吼出“我不相信”,“没有英雄”,让被驯服的上一代看着是有点不舒服。这就像苦读神学的尼采最后却失去了信仰,他说上帝死了,上帝却说他疯了。

这边厢年轻诗人们暗地里抵触着,于是,浪花期刊上每期都会出现“朦胧一组”,一般以王楷、杜涌涛为主,后来我也被加入了朦胧组诗,成为“反叛”人物,美术编辑柳永强还夸张般特意配以模模糊糊、唯美朦胧的水彩画,加重了读者对组诗的印象。每期出版之时,大厅里便开始围聚起欲一睹为快的大学生们,他们传抄着、分享着、也小激动着,形成了一小股亚马逊蝴蝶效应。

这里不妨欣赏几个片段:

我继承风,继承

鲜草般托起太阳的歌声

彷佛寻找远古的驼铃

以及萤火虫点亮的旷野上,牧人

没有走完的传说,我

不属于桂冠,不属于

金檐雨般拱形的竖琴

————

博大的天空/正在解放

太阳统治的光芒 每颗星星/都是攥紧的拳头

沉默的宣言/和没有伴奏的合唱

————

再看一位的:

我向往过爱,至今仍然向往脚印

雨点般的吻/遍布我渴望的肌肤

为了响应——犁,沉重的爱抚

为了响应——火,在月亮撕破夜空时

宣告的炽烈的歌 我时刻准备着

一千次、一万次地献身

————

还有笔者的:

雪飘下来了/我不想再去雕塑罗汉

只悄悄地望着孩子们 假如孩子们长大了

叫我出示通行证 假如命令已发出

不能等待,我

还有你们——许多的朋友们

希望永远都会有注释的

就注上破碎却更明晰的宣言吧

在黄昏留给大地的倒影里

相信——纪念碑将冉冉升起

————

……

也许,为追随一个沉重的思想

我失去了路 但我认识了诗和你

认识了江河之中 还有一片鼓动的帆樯

……

不要把风铃草暗号一样拨响啊

即使九级浪再次漫入心中 我

还有船夫山一样裸露的脊梁

当风暴开始呻吟 帆宣告着尾声

我还要组织小草们

钟磬般的和声

……

篇幅有限,恕不能一一尽现。

每年一次的大型诗歌朗诵会是从78年以后便延续下来的中文系盛会。大家挑出自己的作品接受所有人的检验,有一批同学成了专事诵读的朗诵者,我们也会特邀毕业离开了的诗人们前来参加献上新作。

在诗中,我们充实思想,学习生活,追求真理,向往崇高。这是那个时代给我们留下的磨不掉的烙印。虽条件有限、形式简陋、但诗意盎然。每年一次的诗会成为我们自己的节日。

五、“地主要造反”

79级杜涌涛们也潇洒地走了,期刊上他留下了最后一首诗:

执行大雁的嘱托 我走了

带着

六弦琴和麦秸色金黄的草帽

……

诗人走了,但还留下一位美丽的师妹,茕茕独行、寸断肝肠。

不管野罂粟写满山坡,还是背转身弄响手镯,他们以思考、以诗歌为学校、为师弟妹们留下了一段段佳话,在最美的青春年华里。

我接棒浪花期刊主编。经前任用心良苦的传带帮,我时已羽毛丰满。踌躇满志地跟他们一一握手,再见。

浪花社以文交友名声在外,邀话剧团导演讲台词表演课;邀二热电专家孟凡清讲生活美学。我们的朋友圈里有核工业202厂的工人诗人韩裕信、有话剧团的演员董秀礼,还有小说作家刘阿新。在他们身上我们较早地学到了在社会大学里才能学到的非典型实用主义哲学和文学,也认识了一批真诚的文学青年朋友。

韩裕信是个激情四射的诗人,应邀参加我们的诗歌朗诵会时,不等走上台就在人群后面脱口成章:

走呀,青年 用深情的目光

再做一次眺望;

……

我们走啊,青年 趁着这可感激的时光;

大地是这般硬朗

……

走向远山/山岗上站立了信念

那是最可骄傲的形象

所有人都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这个前额宽阔、眼睛发亮的有点像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的大胡子青年。

演员董秀礼的确是个职业演员,经常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戏剧般的性格变化,喜怒哀乐变幻多端,真不知哪项是他的真面目。在中文系的元旦晚会上,老董征得我同意即兴跳了一支西班牙斗牛舞,那硕大粗腿不知多久没练但也娴熟的舞姿震倒了全体师生特别是女生。在话剧团还见到过他平凡无奇的某同事,二十多年后此人变成了声名显赫的新锐导演:《激情燃烧的岁月》和《士兵突击》的导演康洪雷。

一天,一位相貌奇峻、步履逡巡、头发蓬乱、面皮苍白、穿着破旧风衣的男子遁入了杨道尔基和曹子健等大师蜗居的319宿舍,开口自我介绍说我叫杨土,又洋又土,是包头文联文研班学员,我深入研究过福克纳的语言风格,和朋友已发表了小说《地主要造反》,现在正在考取电影厂的特型演员,主要任务以演坏人匪徒为主,听到了你们文学社的传说特来拜访。——此人的出现和对地主要造反的阶级惊悚与敏感着实吓到了我的同学。

浪花文学社还有俩不得不提的美编张晋和常向阳,张晋的隶书令人喜爱,此人才气高事务多,求字难如讨钱,不过关键时刻也算给面子;常向阳的人物素描和铅笔画栩栩如生直叫人拍案称奇,大家还记得当初因吃不饱钢丝面而引发的漫画事件吗?有人为大家“讨公道”,画了一幅漫画贴到了食堂门外,文字注解是“大师傅一天天胖起来,我们一天天瘦下去”,画面由你们去想象吧,影响之大差点被定性为恶性事件,这不是恶意诋毁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师傅吗?后来则常常奉为笑谈。漫画作者:浪花社美编常向阳。

以诗歌为主的浪花文学社队伍不断壮大也更加成熟,81级诗人王满庆意象独特,想象力立体而丰富;哲理诗人曹子健诗歌利落短促,每首诗都发人深省;女诗人尹建莉率先在《草原》发表组诗,奠定了与文学结缘的生涯,后来成为畅销书作者,誉满天下,此为后话。

原本以为只是“手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尹建莉为诗社写来一首诗,却冷峻的吓人:

从一种黑暗走向另一种黑暗

灯光与脸孔退却如迅疾的潮水

远方有吆喝 隐约如声声心痛

地狱与天堂贴着相同的标签

正面是得到 反面是放弃

…… 记忆如歌 也如淡淡咒语

解开久缚的绳索自由变成疼痛

撕碎空白的诺言连空白也失去

满庆的诗歌朗朗上口,铿锵有力,易于朗诵,像孤儿寻求着精神上的慰藉:

当远方又走来无数人心的渴望 我

一个年轻的歌者

站在北方的朔风里 站在

最后一粒雨滴和第一片落叶之间 等待着

回应的海浪 我们渴求呐喊 渴求衷肠

渴求无数 相互理解的目光

我们似乎真的渴求更多理解的目光,向四周伸出臂膀,努力和外界交往着,那时没有现在的互联网及电子通信,只有书信,看到报章上有志同道合文字默契的同道便摸黑写信过去,交换诗歌,像交换情报,诗里传递的思想就是接头的暗号。辽宁大学,江西大学,安徽电大都有我们的诗友,因为我们共同的偶像是已经名满天下的北岛、江河、食指、舒婷、廖亦武。偶尔也能看到从北京传抄来的海子的作品,他与我们同龄。

我们还有一个重要成果,那就是不少女生、包括外系的女生也成为文学爱好者,成为浪花的拥趸。当然年轻也有年轻的问题,不免也常得意忘形自喜若狂: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

不过,当毕业之后,绝大多数同学都践行了瓦尔瓦拉·瓦西里也芙娜的理想,走上了三尺讲台,以三寸不烂之舌做饭勺,曾经罹患的自恋症和骄奢感在岁月里消逝殆尽青春散场;也有人将诗意变作了风骨,不一而终。

1984年我们毕业,带着爱恋亦或遗憾,黯然离校,浪花继续薪火相传,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又想起了那首诗:

遵循大雁的嘱托 我走了。

带着

六弦琴和麦秸色金黄的草帽

……

遗憾的是,身边了无可爱的师妹。

2018年7月1日于永外琉璃井

遵嘱为校庆所记